学过舞、获过奖、出过国，听障女孩为何二进富士康

她的世界是寂静的。

1岁左右，何阳因发烧用药不当导致耳聋。此后，她的世界失去了声音。

她热爱舞蹈，喜欢旅游、画画、美食。没有喧嚣，没有纷扰，她便努力活出分外浓烈的色彩，就像她的舞服和画作，就像她一直奋力追逐的梦想。

不幸的孩子

1994年，何阳出生在四川德阳市旌阳郊区的一户农家。她的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何阳出生前，父亲以为会是个男孩，于是取了这个名字，同时也希望孩子阳光健康。

一转眼，何阳两岁了。同龄的孩子都可以滔滔不绝了，而何阳一直都很安静，除了偶尔哭闹外，从来没有说过话。父母想方设法逗她笑，可是，绝大部分时候，孩子脸上都是木然的表情。

父母带着何阳到德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神经性耳聋。因为何阳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不会模仿发声，所谓“十聋九哑”。他们不相信这个结果，隔天又将何阳带到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复诊，医生的结论同样如此。这道晴天霹雳，将何阳的父母“炸”懵了。

他们想起来，何阳1岁左右时因为发烧住过院、输过液。那之后，妈妈杨文芝发现孩子的精神有些异常，当时以为这是生病的后遗症，还在恢复，就没有太上心，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确诊后，医院给出治疗方案，需要50余万元费用，但是只有20%的治愈机会。50万，对于何家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当时，他们连1万元都拿不出来。没有办法，杨文芝和丈夫只能忍痛放弃治疗。

放弃了治疗，但是父母并没有放弃何阳。为了让女儿能融入社会，他们从何阳还小的时候就把她当正常孩子看待。一有空，杨文芝就带何阳去公园，把她放在小孩堆里，远远地看着，希望她能学会跟人相处。可是，绝大多数时候，何阳都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玩沙子，没有人找她玩。看到别的孩子打成一片，而自己的孩子却孤零零的，杨文芝心里非常难受。

当时，很多人劝杨文芝再生一个，村里也给了生育指标。杨文芝和丈夫商量后认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如果再生一个孩子，就没有更多的资源用在何阳身上。最后，他们放弃了这个指标，把全部精力都用于培养何阳。

何阳15岁时，家里条件好了些。父母想给她安装助听器，但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何阳的听力已无法恢复，声带也已经退化，太迟了。

分别的时刻

读书能够改变命运。对何阳来说更是如此。

何阳的父母一直有一个信念：一定要让何阳上学。只有这样，她才能学会与人交流，才有可能融入社会。何阳3岁时，父母就想把她送到幼儿园，但没有一家幼儿园愿意接收。没办法，他们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下地干活时，就让何阳在旁边玩耍。

等到何阳7岁时，同龄的孩子都上一年级了。父母经多方打听，得知绵阳市有一所招收聋哑孩子的特殊学校，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错。于是，他们把何阳送到了这里。

入读这所特殊学校需要住校。7岁的何阳第一次离开父母，心里有些害怕。父母要回家了，她哭着拉住妈妈的手，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当时，杨文芝心里有万般不舍。但她还是忍痛掰开何阳的手，让老师把孩子抱走。一转头，她的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流。坐在回家的车上，一想起女儿，杨文芝就又忍不住落泪。

学校离家较远，何阳每个月只能回一次家。第一个月，杨文芝觉得时间无比漫长，迫不及待地想去学校接孩子。何阳在学校也非常想家，尤其是晚上，经常偷偷躲在被子里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头一个月住校生活结束，看到妈妈来接自己，何阳飞快地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妈妈。

在绵阳特殊学校就读一年后，杨文芝从同村一名听障儿童父母处得知德阳什邡也有一所特殊学校，他们果断将何阳转了学。这所学校离家近一些，每个周末都可以把何阳接回家。

转学后，父母对何阳在学习方面的要求非常严格。每周回到家，何爸都要检查何阳的作业，甚至“威胁”她：如果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回家后就要挨打。何阳是一个省心的孩子，她知道父母的不易，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不错。

进入特殊学校后，何阳学习了手语，也开始识字。每次回家，她都要教父母一些简单的日常手语，复杂一些的表达就写在纸上。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加顺畅，不再靠反复的“指指点点”或者是“心有灵犀”。何阳也变得更加懂事，周末回家会主动帮忙做家务，比如扫地、煮饭等。

走“偏”了方向

父母给何阳设计了一条人生之路：当老师。在特殊学校好好学习，然后考上师范类大学，直到当一名特殊学校的老师。

没想到，何阳中途跑“偏”了。

特殊学校上午的课程是语文、数学，下午是美术、舞蹈和体育。尽管听不到优美的旋律，但何阳也和每个小女孩一样，有一颗爱美之心。上舞蹈课时，她看到老师穿着漂亮的服装、展示优美的舞姿，便对跳舞“一见钟情”。

何阳的记忆力比较好，老师教的舞蹈动作，她只要几遍就能学会，课后还会练习。不久，她就站到了学校舞蹈队的C位。周末回家时，她还跳给父母看。每次看到何阳跳舞，恍惚间，父母都会觉得她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嘴角漾着笑容，眼里闪烁光芒，全身散发自信。

看到舞蹈让女儿变得更加开朗，何阳也十分喜爱舞蹈，何妈萌发了给孩子报一个课外舞蹈班的想法——这样，孩子就可以得到更加专业的训练。何阳知道后，高兴得抱着妈妈亲了一口。

可是，这个提议遭到了何爸的强烈反对。他认为，何阳本来学习压力就大，如果花更多的时间学习舞蹈，势必会影响成绩。眼看希望就要破灭，何阳把自己关在房间大哭。最后，在何妈的劝说下，何爸终于同意何阳周末去舞蹈班学舞。

2012年3月，四川省残疾人艺术团成立。当年夏天，艺术团来到什邡特殊学校选舞蹈苗子，何阳自编、自演一支舞蹈应征，并顺利通过初选。准备复试时，何妈特意请辅导班的老师给女儿编排了一支舞蹈，连续排练了三天。

复试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何阳以为自己落选了，难过了很久。正当她失望之极时，终于收到艺术团的录取通知书。后来何阳才知道，当时参加复试的有400余人，艺术团只招40人，何阳所在学校仅2人被录取。她第一时间将这个喜讯告诉了父母。

继续读书还是进入艺术团？这时候，何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父母对她的决定表示了尊重。

流产的恋情

来到艺术团，何阳才知道什么是专业。

四川省残疾人艺术团首任团长是著名川剧演员彭登怀。他期望把这批好苗子培养成优秀的演员，始终按照专业演员的标准对学员进行严格的训练。

从氛围比较宽松的学校一下子进入军事化管理的艺术团，何阳多少有些不适应。每天从早到晚都要练习舞蹈基本功，一个动作要练一小时，既辛苦又枯燥，一天下来，整个人都快虚脱。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再艰难，何阳也咬牙坚持着。太累了，或者受到委屈，到了晚上，何阳就将头埋进被子哭一场，第二天又满血复活投入训练。

基本功练扎实了，何阳正式开始学习各种舞蹈：民族舞、中国舞、拉丁、芭蕾。学舞非常容易受伤，有一次，何阳在练习芭蕾舞垫脚旋转动作时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大拇趾的趾甲被擗了下来，鲜血一下子就把舞鞋染红了。由于这次受伤较重，何阳休息了几天。其他时候，她都是“轻伤不下火线”。

一直以来，何阳都是报喜不报忧，在艺术团吃的苦，她从来没跟家人说。其实，何妈知道女儿受的罪。何阳到艺术团几个月后，何妈去看望女儿。为了不让妈妈看出身上的伤，何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何妈看到其他练舞的女孩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心里非常难受。

18岁，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艺术团严禁学员谈恋爱。何阳还是跟艺术团里一个男生开始了“地下恋情”。终究，纸没有包住火，他们的事情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批评了何阳，并决定按照艺术团管理办法给予她开除处分。

如果被开除，跳舞之路就会中断，何阳的生活将失去意义。她拼命向老师认错、求情，最终，团长彭登怀念在何阳在艺术团一直都很努力认真，便“法外开恩”，留下了她。此后，何阳更加珍惜跳舞的机会，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舞蹈上。

艺术团的专业训练，使得何阳舞技大增，她开始亮相各种舞台。2013年，何阳跟随艺术团前往新加坡参加演出，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充满新奇和兴奋。表演结束后，她还和团友们参观了新加坡著名景点鱼尾狮。2013年下半年，何阳随团参加在甘肃举办的第八届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她参演的节目获得第二名。

全新的生活

离开艺术团的想法，突然在何阳心里萌发。

尽管在艺术团可以每天与舞蹈为伴，但几乎没有收入可言。何阳不想再让父母辛苦地供养自己，想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何妈和艺术团的老师们都不希望何阳就此离开，因为她有潜力成为一名优秀的舞者。但杨文芝和丈夫也知道女儿在艺术团的日子非常辛苦，最终决定支持她的选择。

2017年年初，何阳正式离开艺术团。几个月后，杨文芝还多次接到艺术团老师的电话，希望她能回到艺术团。

回到德阳后，何阳前后找了几份工作，但都没能一直干下去。在网上了解到成都富士康正在招募听障员工后，何阳决定去试试看。

顺利通过面试后，何阳被分配到MCEBG事业群Mac（I）产品处，在产线上做普工。一个月后，因为工作认真负责，何阳被调离产线，到办公室从事行政和听障员工手语翻译工作。

时间转眼来到2017年中秋节前。MCEBG事业群即将举办中秋晚会，何阳得知消息后，主动报名参演，还特意编排了一支独舞《卓玛》。当晚，跳完独舞后，坐到观众席上的何阳看到了园区8090舞团表演的节目。一瞬间，何阳便被舞团成员们在舞台上散发出来的欢快气质所吸引。她特别想加入这支舞团。

晚会后，何阳找到8090舞团团长龙雪晴，开门见山地告诉对方自己想加入她们。对拥有专业艺术团体履历、舞蹈功底深厚的何阳，8090舞团成员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舞团的姐姐们对何阳这位新加入的小妹很关照，以至于何阳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舞团里的“团宠”。考虑到何阳听不到音乐，大家担心她记不住动作，便在排练时主动将舞台上的中央位置让给她，好让她有所参照。但这样的担忧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余的。何阳的舞蹈节奏感非常棒，一套动作练几遍就能熟记于心，不会出现因为听不到音乐而慢半拍的情况。

“她就是舞团的半个老师。”在龙雪晴眼中，何阳为8090舞团带来了别样的风景。

每周的周二和周四是舞团的固定排练日，每次排练要两到三个小时。排练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下腰、压腿、排舞……非常辛苦。何阳从来都不会抱怨，而是认真对待，每一次都会准时出现在排练室。

因为舞技出众，何阳逐渐成为舞团里的主力队员。8090舞团编排的节目大多是民族舞。民族舞的特点是表演人数多、舞蹈动作多，每次排练，一看到同伴们的动作不规范或者舞台走位有差错，何阳都会第一时间提醒和纠正。

8090舞团每年都会参加园区工会主办的新春慰问演出、下基层巡演等各类表演。这些大大小小的演出，每年至少有30余场，何阳一场都不落。元旦期间，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何阳和舞团的姑娘们穿着单薄的演出服，在寒风中为员工们表演精心编排的舞蹈；盛夏时节，舞团成员又在园区基层巡演的舞台上顶着酷暑和高温，用舞蹈为观众送去清凉。在欣赏8090舞团表演的舞蹈时，台下观众根本看不出何阳和舞团其他成员有什么区别。

除了在园区参加演出，何阳和8090舞团的姑娘们还经常代表园区参加外部比赛和汇演，并收获许多奖项和荣誉。在2017年成都市高新区第七届舞蹈大赛中，8090舞团表演的舞蹈获得第三名；2021年5月，8090舞团又以舞蹈《盛世欢歌》为园区夺得成都市高新区第六届全民健身操舞大赛中青组一等奖……

除了在园区参加演出，何阳对外部慈善演出也很热心。2019年夏天，德阳市东升社区要举办一场公益性质的残疾人慈善晚会，社区工作人员邀请何阳参演。尽管没有任何报酬，何阳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为了这台晚会，何阳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编排了一支独舞。可以说，这是何阳表演过的难度最高的一支舞蹈。为了取得更好的演出效果，何阳还请龙雪晴当她的指导老师，在台下为她打节拍。晚会上，何阳的这支舞蹈引发了现场观众的热烈反响。

舍不得离开

2022年初，何阳因为个人原因离开了富士康。但她非常怀念在富士康工作的日子，也舍不得舞团的姐妹。因为，她在这里不但没有遭遇歧视，反而遇到不少好心人。

在何阳的印象里，部门主管和同事对她和其他残疾员工都很关照，不仅尽量把他们安排到相对轻松的工站，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们派送礼物。这些都让何阳觉得，富士康是在真正地关心像她这样的残疾员工。

处理好个人事务后，今年4月初，何阳重新入职成都富士康，成为MCEBG事业群Mac（III）制造一处组装二厂的员工，从事部门行政事务与手语翻译等工作。

短暂离职期间，何阳并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成都。为了能让何阳有个落脚的地方，舞团成员胡琴芬邀请何阳住到自己家里。为感谢胡琴芬的收留与照顾，重新入职后，何阳每天下班后都专门抽出时间坐到画架前，为胡琴芬画一幅哆啦A梦主题的油画——胡琴芬喜欢哆啦A梦这个卡通角色，何阳一直记在心里。这幅画，她前后用了大半个月时间才完成。收到这份精美礼物的那一刻，胡琴芬既惊喜又激动。

得知何阳擅长画油画，部门负责文宣的同事何美英找到何阳，想让她帮忙画几幅文宣海报。只要有机会发挥自己的特长、对他人有所帮助，何阳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几天后，她就交上了作业。海报画面绚丽、制作精美，体现出了创作者付出的心力。此后，部门需要绘制宣传海报时，何美英都会找何阳帮忙。车间墙上、办公室里，何阳创作的文宣海报随处可见。

除了跳舞和画画，何阳还喜欢旅游和美食。每次在旅途中遇到好吃的食物、有意思的特产，何阳总是会多买些带回园区，和舞团的姐妹们一起分享。她还喜欢自己动手下厨。但入职富士康以来，她一直居住在高新青年公寓5号苑，没有办法施展厨艺。8090舞团成员宋双娜知道后，便在周末休息时邀请何阳到自己家中，一起采购食材、烹饪美食。在宋双娜看来，何阳最拿手的菜要数土豆烧牛肉和番茄炒蛋。

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何阳并不让自己显得特别，总是顽强地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认真地工作和生活。何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的人生有舞蹈为伴。舞蹈给了何阳信心与精彩，是连接她与社会的桥梁，它让何阳遇见、认识了更多的人，也让她在无声的世界里少了一些孤独，多了一些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