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富士康人的春运故事

1月21日，是许春容返乡的日子。她凌晨4点打车，不到5点就赶到宝安机场。但由于宜昌大雾，早上6点多的航班硬生生被延误到中午才起飞。

坐在飞机上，许春容既兴奋，又忐忑。

月初，深圳突发疫情。虽然形势迅速得到控制，但返乡后是否会被集中隔离？会不会独自在酒店过年？在这个节骨眼上，家乡人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这位深圳来客？

航班在三峡机场平安落地。按要求做完核酸检测后，许春容被告知可以继续接下来的行程。至此，她那颗紧紧揪在一起的心才逐渐放松下来。

许春容是富士康龙华园区D事业群AP5产品处的一名品质工程师，2007年8月14日入职集团。除了这次难忘的返乡之旅，在富士康工作的15年间，还有三次回家的旅途让她刻骨铭心。

01饿与累

极冷，极饿。

许春容的记忆又回到那几天。她冒着严寒、忍受着饥饿，在广州火车站外苦苦等候，但进站的那一刻似乎仍然遥遥无期……

让春容陷入困境的，是“回家过年”这个决定。2008年年初，南方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雨雪冰冻灾害。虽然知道这个时候返乡可能会被困在路上，但春容想要回家的心仍然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的决心来自于过去的一次“惨痛”经历。高中毕业那年，春容南下谋生，由于心疼70多元一张的硬座火车票，春节假期她选择留在深圳。除夕那天，万家团圆，“孤家寡人”的春容独自去爬梧桐山。登顶鹏城最高峰并没有让她激动，心中反而空空落落。吃过没滋没味的年夜饭，春容和父母煲起了电话粥。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家常，她和父母没说一句“想你”，却字字都是“想你”。

这样的煎熬，春容不想再次体验。

放年假后，春容坐公司大巴到广州，准备到广州火车站乘车回家。下车后，目光所及，人潮汹涌。到处都是拎着大包小包，拼命赶往车站的归客。人越聚越多，春容手里拎着的吃食被挤掉，但她甚至不敢弯腰——一弯腰，就可能被人踩倒——只能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在离车站还有几百米的地方，人群停了下来。

许春容从新闻报道里了解到，雪灾导致南方多地列车延误、停运，大量返乡旅客滞留在车站，广州火车站更是人满为患。她跟着大家停下来，看到前面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许春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站。在她的印象里，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天。饥饿，让寒意更加侵人骨髓。从天明站到天黑，她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一点一点下降，手脚冰凉麻木。旁边有好心人看她快要支撑不住，给她匀出一些零食，让她垫垫肚子。

在火车站外“罚站”40多个小时后，许春容终于捱到了进站口，总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时候，车票成为“楚河汉界”，很多没买到春运火车票、想侥幸趁乱混上回家列车的旅客，被拦在进站口外。谢天谢地，春容有票。富士康为员工提供春运返乡火车票订购服务，正是通过这一途径，春容早早就拿到了从广州开往宜昌的车票。 

但考验还在继续。春容被人流挤上火车，真正见识了什么是“无立锥之地”。车厢的过道、连接处都塞满了人，连厕所也被旅客“攻占”。虽然已经站到双脚肿胀，春容也只能继续贴在车厢的角落里。在车上熬了20多个小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忍痛花30元买了一碗“天价”泡面。她一再告诉自己，要坚持、再坚持，等到下车了，就可以卸下所有的饥饿和疲惫，投进家人的怀抱……

在宜昌，许春容坐上了回村的客车。中巴车在村边停靠，春容跨出车门，一眼就看到了守候在路边的父母。他们跑上来接过她的行李，脸上写满了焦急、期盼和喜悦。许春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这才确信，自己已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春容知道，这是上天对她一路辗转奔波、饥寒交迫的回报。

02双双飞

如果说上一次返乡过年的记忆是狂风暴雨，第二次则如脉脉春风，回想起来，春容的心间就会开出灼灼桃花——她这次回家，不仅为了过年，还要在父母亲朋的见证下，完成终身大事。

2011年底，春容和男友老周登上深夜从深圳飞往武汉的航班。他们打算在武汉住上一晚，第二天置办一些结婚用品。此前，俩人非常幸运地买到了特价机票，算上机场建设费和燃油费，每张票才250元。当晚，没有急风，没有骤雨，一切风平浪静，顺利得超乎想象。但春容明白，这一次旅途是特别的。

舷窗外面漆黑一片。飞机在夜空中越过一片片田野，掠过一座座山峰，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而许春容，也离自己将为人妇的新身份越来越近。从此以后，回家的路上会有伴，行李有人提，累了有肩靠。春容的心里，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说起来，春容能和坐在身边的男友互许终身，全赖老周的不懈努力。

老周是1980年生人，比春容大4岁。他俩在同一事业处上班，同为品质工程师，工作中经常要打交道。老周对外向开朗的春容很有好感，但他虽然是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工作能力出色，却不善言辞，没有入得春容的“法眼”。

2010年11月，老周请好假，买好票，打算从了老母亲，回湖北老家相亲。高铁驶至广州站，他的内心忽然迸发强烈的情感。冥冥中，他觉得如果这次听从了母亲的安排，他与春容可能缘尽今生，再无交集——他舍不得。老周在广州站下车，去花店买了99朵红玫瑰，火急火燎赶回深圳。他抱着花，径直来到春容租住的楼栋，守在楼下，默默地当起了“望‘妻’石”。春容的左邻右舍住着公司的同事，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在大家的玩笑和劝说下，春容羞涩地收下了老周的礼物，对他的态度开始软化。

几个月后的春节假期，春容回家过年，老周留守加班。大年三十前，他放出大招：偷偷坐上深圳开往宜昌的火车，打算去春容家搞一次“突然袭击”。老周既讲究策略，又很有耐心。他在宜昌的宾馆度过了一个难忘的除夕夜，第二天早上才给春容打电话。大年初一，接到电话的春容惊呆了！ 

带着精心挑选的烟酒等礼物，老周走进了许家大门。春容的父母被这个天降的“准女婿”震得晕乎乎的，好在，经过几天的相处，许家人终于认可了老周，觉得他是个忠厚靠谱的好小伙。春容也颇为感动，答应做老周的女朋友。

春容和老周的婚礼办得非常热闹。婚后不久是春节，第一次在婆家过年的春容成了家族的主角，公公婆婆和亲戚都为她准备了大红包。婆家在汉川，距武汉很近。春容有许多亲戚朋友在武汉，过完年，她和老周到武汉走亲访友，好不快活。

03携子归

光阴荏苒，转眼又到年末。

2012年12月18日，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春容早早就踏上了归途。她的心情格外激动——这次回家的路上，有她刚出生的儿子。

这个孩子的出生颇为波折。11月15日是预产期，那天，被肚子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春容被家人紧急送往深圳市人民医院龙华分院，但由于没有床位，医生检查后建议她更换医院。忍着疼痛，春容打车赶到龙华人民医院，床位同样严重不足。她只得睡在临时搭建在产科过道的病床上。

这个娃实在有点“慢性子”。从预产期那天算起，春容痛了三天两夜，期间打了催生针，孩子就是不愿出来。眼看羊水即将流尽，医生只能为她紧急剖腹。虽然差不多被折腾掉半条命，但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春容看着自家的“红皮小猴子”、听着隔壁床新手爸爸激动不已的哭声，仍然感慨不已——她成了一个母亲，从此，人生又多了一个标签。

初为人母，儿子的大事小事春容都不敢掉以轻心，孩子一离开视线，她就紧张不安。这让她更加理解父母盼儿归的心情。即便带着刚刚满月的婴儿长途旅行会有诸多不便，但她根本都没考虑过留深过年。春容迫切地想回家，想让父母早点看到未曾谋面的外孙。月子里，她开始做准备，将自己、婆婆、宝宝的衣物或打包寄回家，或让有车的老乡帮忙捎带回去。

一解除“月子牌”禁令，春容就和婆婆带着宝宝，提着孩子的尿不湿、小衣裳返乡。为了让老人和孩子舒适一些，春容买了卧铺火车票。这趟车是回武汉的黄金车次，晚上发车，清晨到站，卧铺车厢一直都是满员。最初，春容担心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会哭闹，可能打扰到大家。没想到，这个小人儿可能是将摇摇晃晃的火车当成了摇篮，躺在铺上睡得又香又甜，除了喂奶、换尿不湿，几乎不用两个大人操心。

儿子在身边长到3岁，春容和老周犯起愁来。他们没有深圳户籍，孩子在深圳上学不易。两口子婚后在武汉买了一套小三房，小区附近就有幼儿园和小学。考虑到这一点，夫妻俩经过慎重协商，决定把孩子送回武汉上学，由奶奶照料。

家的分量，从此更重了。春容回家时，孩子和奶奶经常提前守在地铁站，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出站的行人，盼着下一眼就能看见他们的亲人。春容要返深了，儿子红着眼问：“妈妈，我的眼泪怎么不听话了？”这个懂事的孩子是在委婉地告诉妈妈，自己有多么舍不得她。

04为了谁

深漂15年，回家从来路漫漫。在返乡的旅途上，春容有过或坎坷、或甜蜜、或幸福的经历。同时，她也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变化。

回家的方式在变。似乎在不经意间，高铁时代轰鸣而来，春容发现，千里家乡一日还不再是梦。与当年心疼70多元火车票钱相比，这些年，春容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宽裕，为了回家过年，无论是卧铺、高铁还是飞机她全都体验过，票价再高也在所不惜。

回家的行囊在变。从2008年起，深漂的最初几年，春容总会在春节前挤出时间，到商场仔细为父母、哥哥挑选衣服、鞋袜，再买些坚果炒货。出发返乡时，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袋子，肩上还背着包，几乎全身披挂。行囊有多重、旅途有多累，只有春容知道。而她，其实是一个崇尚简单的人——2007年，春容在老家创业失败，重回深圳打工。她带到深圳的，只有一个密码箱，几身换洗衣物都没能把不大的箱子填满。

后来，网购兴起。春容开始在网上精挑细选，早早为家人准备礼物和年货。父母不用出远门，便可收到从天南地北快递来的惊喜。从此，爱不仅仅装在回家的行囊里，还埋藏在一件件包裹中。这也方便了春容回家。她无需准备饮料和食物，只需在出发前将手机充满电、吃饱饭，往往背上一个包便可从从容容去坐车。轻装上阵，她往往首选乘坐高铁，只要5个多小时，就能从深圳抵达武汉。

回家的心情在变。以往过年回家，春容心中满是激动和期待。但2022年初深圳这波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春容在要不要回家这个问题上犹豫、纠结了很久，甚至感到焦虑。

本来，她已经通过富士康工会订到了1月23日从深圳回武汉的高铁。后来，她思前想后，将车票退了。当晚，春容失眠了。她给儿子打电话，语气沉重地告诉他，自己可能无法回家过年。这个不满10岁的小小男子汉居然说：“妈妈，你让我坐飞机过去陪你。为了见到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许父许母也担心春容被困在深圳、吃不到家乡的味道，特意给女儿寄去他们精心制作的腊味。1月16日晚，春容收到来自千里之外的快递。打开包裹，只见纸箱里装满了猪头肉、排骨、猪脚、香肠。其中，排骨和猪脚还被仔细地剁成小块，分装成小包。春容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也许，她只是浩瀚人海的一粒尘埃，却在父母和孩子的心头占据着最最重要的位置。疫情形势好转后，春容立刻在网上购买了1月21日回宜昌的机票。她要回家，一刻也不想多等！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路”不同。即使沧海成桑田，但春容那颗想要回家的心，永远不会变。因为，家是她的来处，也是她心中的归处。